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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傻子

[日期:2015-04-08] 来源:  作者: [字体: ]
从狭长的山边小路一直行到街市的中央,拐过来,一排市面鳞次栉比地排列着,穿梭的人群有规则地进进出出,手里拿着些货物,表情麻木地穿过马路,走了。三角地带,除了一条羊肠小路通向矿工居民区,再就是沟壑和树木,潺潺的流水欢快地流着,永远不知疲惫。 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在去亲戚家的路上特意绕道来这排商店,看一看一个叫谢傻子的人。谢傻子相貌魁梧,身着一件蓝色长袍,面容常带笑意,神色飘忽。他的店铺也在这一个个店面当中,只是非常小,摆的杂七竖八的东西,你根本就踅不进去;他则在门口摆一张桌子,上放几件家什,给人刻私章。除了远处火车的轰鸣声和少有几辆车的汽笛声外,你就老远听到他的大嗓门,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你刻私章靠谢扬,刻了私章取钱忙,取了钱财生儿郎。” 街上铺着时高时低的青石板,工业建筑材料和崭新的农具放在铺面里,在桌子的旁边还有一些渔具、渔线和渔钩什么的,他在这一堆货物当中伸出脑袋,仿佛还有一件活的器皿。自行车、拉车和独轮车推推搡搡,边走边停,饶有兴致地听着小曲,在那服饰单调、街区也无颜色的岁月当中,或许这还算有点人气。 谢傻子永远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摇头晃脑,说,“姓什么?姓赵,五毛一个,姓王一毛一个,姓谢的,呵呵,算你走运,五分钱,怎么样,刻什么,阳文还是凹文,草字还是楷书,莫非隶书?”他的妻子姓王,我们叫她王傻子,有时候目光呆滞地坐在他身边,敞胸虚怀,蓬头垢面并未能掩盖她一副姣好的容颜。 “为啥姓赵的要加倍收费?”谢傻子急了,瞪着我们,粗声粗气地说,“不清楚,你问你爹去。”转而他又笑了,“嗨,你说啥,你们东山老李被枪毙了?” 一会儿,他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人,都在听他讲老李的故事。一时间天空黯淡,雪花飘飘,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到了他嘴里,一定是情节曲折,暗含不公正事件;稍稍有一点令人同情的主人公就成了悲剧人物,令人扼腕痛惜。 谢傻子有两个弟弟,一个学习刻苦,但是不知道怎样和他相处,从来没找他要过钱,虽然很需要钱;小弟弟出入他的商店要多得多,脸上一副喜气洋洋的神色,哥、嫂子地喊个不停,所以吃得好,钱也要的多。谢傻子说,“钱算什么,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他非常生气二弟金口玉言,明明要钱买书就是不说。“不就张一张口吗,你不张口,哪个贵人会送给你?在这个世界上,我有你有,我没有你还能有?读那些破书,有什么用?”二弟很倔强,父母去世很早,他和三弟从小就这么跟着大哥,多少冷眼早已饱尝;到了上学年龄,大哥问:“想吗?”他点点头,他心里委屈啊,就这一个基本权利,他都不能和其它小朋友一起享有,他虽然感激兄长挣钱给他机会,但是心里头已略略感到,这是一个天生就不公平的世界。 谢傻子何尝不明白,如今求学、招工、当兵、上户口都得找人,本来他一副天生老子我怕谁的模样,可是二弟中考来不了五中,也让他着实苦恼,父母托付弟弟给自己,再不喜欢也要管啊。于是他咬牙花了18块钱买了两瓶茅台,请人给章校长送过去;不成想酒并未到章校长那里,而是送的人私吞了,胡乱换了两瓶古井贡送给校办主任,校办主任说了不好办,那人就对傻子说,“酒给了校长,校长说不太好办。”原想糊弄过去算了。这谢傻子何尝傻过,也就是有事情着急,急火攻心,佯装有误,才容易犯浑。 于是他披麻戴孝,搞了一张章校长的照片,给二弟说,“你拿着,上街。”二弟知道哥哥又要胡闹,拒绝和反对哥哥上街,被谢傻子捆绑在小屋里。三弟则喜笑颜开地举着相片,跟着哥哥要走。谢傻子一边造势,一边对二弟骂道:“小子,你读得什么书,那书有什么用?书不教你对人狠心,可是校长对你狠心;书不教你前程似锦可是断你前程。”他拉扯上一帮小混混,雄赳赳地开赴到五中门前,对着老师和学生大喊:“校长死了,校长喝酒死了。”校长正好去市里开会,不在家;搞得校办主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喊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体育组老师,挡住谢傻子,劝他们解散。一时间,傻子臂膀有点招架不住,嗷嗷叫了一阵子,飘了,只见他甩开两个老师,一屁股坐在学校的广场上,有些结巴地说道:“有-有什么?有什么?我们穷人家的孩子上学就这么难吗?将来我要建立一个社会,上学的全是我这样穿得西里邋遢的人,我们说一种世界语,我们上地球科学、气象学、宇宙学、雕刻学、心理学,把你们地球人的心理研究的像一个婴孩,我看你校长敢拿人家的酒不给人家办事,我看你市长敢坐在市里就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我看你国家还这样冷冷清清有穷有富;还要什么私章?要什么有什么,不是共产主义吗?还要什么政府?我们的政权在海里,那里交通四通八达,都是水一样的车;还有学校,水中的花园,教出来的学生都像你们校长一样,有权,但不是有权就像个官样。” 日薄西山的样子在五中那里非常美,太阳顺着一座山落下去了,夕阳照在参天树木之上,鸟儿云集,无声地滑翔、俯冲,做着祭拜之类的活动,而鸟儿就像是背景里的一支军队,悠扬而整齐地直面而来。谢傻子估计吵也吵了,这时已无人喝彩,闹剧已经偃旗息鼓,带着几个虾猡爬山去了,校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第二天,谢傻子照例坐在门前,笑容可掬,忙着给来往的客人刻私章。他那高大的身躯仿佛和一双灵巧的手不相称,而他俯身工作时更是容易看出侧过来的脸认真、和蔼和平静,不像是另一边脸,一条细长的的黑色的疤痕被掩映在阴影里,如同黑夜里白色的闪电,在森林中给树木留下的印记,给人恐怖、惊吓。这当儿,一位瘦削的带着眼镜的长者走到谢傻子的面前,他先是端详了一会,等到周围无人时,问道:“你是谢扬吗?”傻子果然不傻,其实他早就料到来者不凡了,昨天校办主任见他疯掉,急着和他说,“别急别急,酒会还你。”他隐约知道可能校长并未知情;其实他也就闹一闹,让黑社会、红社会的人不至于找他多要什么指派费、房租、税费;本来就不喜欢弟弟,表示一下,努力了,也就算了,他不想让这个社会太黑暗,太单调,太壁垒森严,他知道自己是个小人物,可是他就是想吼一吼,自己听到也行。今天一早,校办主任将两瓶古井贡拿过来往门口一放,气哼哼地说了句,“别闹了,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他看见酒,心里立刻顺畅了,“狗日的,原来是这么回事。”现在这位敦敦长者往他身边一站,他心里早就发毛,听到人家喊他谢扬,如沐春风,又仿佛在叫别人,眼泪顿时下来,龃龃地说,“是的,是的,您里边请。” 章校长告诉他:“我姓章,立早章,你能说说孩子的情况吗?” 谢傻子感觉怎么好像喝了酒似的,又有点飘,说,“孩子?啊哦,是的,我的孩子,在她的肚子里边。”他指着王傻子说。王傻子不知所措,看看谢傻子,又看看章校长,再看看自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孩子姓名,籍贯,为什么要来五中学习?” “我的祖上在山西,太平天国的时候听说革命了,就拉了人把地主干掉了;他是基督教徒,队伍后来被僧格林沁打败了,他被砍头啊,挂在城门外三天三夜。” “我能看看孩子吗?”校长和蔼地说。二弟从屋子里面走出来,有些悲愤地说,“又胡说;老师,我想读数理化,我就想读书。” “是啊,这孩子很像我爷爷,我爷爷,知道吗?黎元洪的属下,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在武汉当上了督军,后来又做了警察总长,他是革命过,又被革了命。被杀时发现他家里面什么也没有,就是一些机械零件什么的,说要给孩子们一个未来。” 一会儿,章校长对谢傻子说:“好的,这孩子我谈过了,我很喜欢他,他的户口不在城里,看看能不能帮办一下,他上学的不利因素还有一些,我们一起克服。好吗?” 章校长告辞。可谢傻子还在对周围围上来的人说,“呵呵,你听着,民国以后真是官匪不清了,我的叔爷在县党部工作,两袖清风,可家中文革时还是被抄出10根金条;小的时候整天价看他写着为什么三民主义可以救中国?民权主义是什么?民主主义提倡的是哪些民族的权利平等?最后,他死的时候,自己的孩子都不能来看他,他瘦的跟一张纸似的,还在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谢傻子好像完全忘了形了,信口开河。直到看到二弟送校长回来,才翻白了眼大声说,“我也不白让他到这里来看我,我给他刻副东西哩,我刻的,将来不一般啊。” 谢傻子有夜游的习惯。差不多每天深夜,他会拨开门,肩上扛着一团粗纤维织的绳索,顺着通往居民区的羊肠小道往前走,有时一直会走到瓦埠湖。在那个万籁俱静的时候,除了满天的繁星会争着观看他的抽搐和颤动之外,他这种痛苦而又不被世人知晓的毛病就这样融入黑暗的夜色和苍茫的深黑的湖水当中。有一次,梁厂长的儿子谈论他凌晨从寿县回来时遇到谢傻子的情形,他说看见谢傻子在河边,仿佛在舞蹈,绳子变得灵巧而又富有灵性,随着谢傻子翩翩起舞。走到跟前一看,吓了一跳,谢傻子也吓得不轻,与他编排的具有非凡的敏感性和想象力的绳操相比,简直笨拙极了,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想起问一句:“你是人是鬼?”然后如同见了亲人一般,手舞足蹈,高兴地说,“呵呵,我是鬼,我是鬼。”羞赧地寒暄并跑掉。 1975年,黄竟连老师带领黄志军、梁治平、余军等一行9人,住在矿区,学工和参加区里对街区进行的路线教育。那时他们经常和谢傻子一起搞宣传活动,谢傻子经常邀他们一起喝酒。可是谢傻子根本不懂,刻着,画着,却对黄老师的行动感到迷惑不解;这在他看来简直像是文化大革命的继续,又像是跨越式进步,中间隔了好几个时代。除了他们的热情和坚定不移,他也努力跟进,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这种一个节奏的事情当中。梁厂长的儿子梁治平说,“革命与继续革命,这是一个问题,我们设想一下未来,那将是非常美好的共产主义,但共产主义是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黄老师说话总是模棱两可或者含糊,“共产主义,非常美好,是吗?当然,那是好多代人之后的现实。”余军说,“共产主义就像是鲨鱼,鲨鱼要吃很多小鱼和虾才能练成。”谢傻子看见这一批糊涂人,像吃错了药似的,跟着也莫名其妙地说,“共产主义好,听说到那时我们可以娶5个老婆。”引得哄堂大笑。黄志军笑着看着他们,喝了这点酒就让他们忘乎所以,就说,“纸笔伺候,我来写:为人民服务。”谢傻子抢过笔来,“看我的,我写七厘冈郎丁佟呛,主席思想最最强。”余军性起,铺开红纸,蘸上黄色颜料,边喊边写:“目标,为了世界人民的火热生活。”黄老师不胜酒力,突然细声唱起“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谢傻子挥笔草就,隽烈秀美之字令人扼腕。梁治平自豪地说,“我们的,复旦大学。” “是吗?”谢傻子好像根本不在微笑似的,“奶奶的,好。” “不是,这是《卿云歌》。”二弟从哪里冒出来说道。 “不可能吧,听说是复旦老校歌。”黄竟连扑闪着没有光泽的眼珠说。“青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是的,其实是北洋军阀的国歌。”二弟倔强而肯定地说。 这时候,谢傻子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对二弟的语气不满,走过来对弟弟不耐烦地说,“去去,一边去,小孩子懂什么。” 二弟冷笑道:“我不过是指出你们的错误,你们今天已经说了很多错话了。” “咿嗬,说什么呢?我们有错?”黄志军不屑地说。 “就是,真理未必在多数人手中。”二弟高声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记重重的快拳打在了二弟的眼睛上;谢傻子忍无可忍,大吼着道:“滚蛋。” 这一记拳让二弟的左眼被撕开了一条口子,献血哗哗直流;黄老师和同学们一下子慌了,连忙带着二弟去矿工医院治疗,只听医生说,“什么乌龟王八蛋,把人打成这样。”大家都痛苦地送还二弟回家,二弟已经泣不成声,从此之后他将失去一只眼睛,想到这样的事情和没有父亲的命运都是悲痛伤心的,一时间死亡的意识在脑海里闪现。他见了谢傻子,谢傻子还装作好像事情并没有什么,他悲戚而坚定地说,“叫你最后一声哥,算是欠你的都还你了,从此,我们两清了。”二弟收拾一番,搬去学校集体宿舍,把谢傻子搞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他永没再和谢傻子联络。 谢傻子其实是形傻而神不傻。他喜欢下象棋,你说是高手,他常常弃子攻杀,丢个车、马还使你败下阵来,局势基本上没有反转的余地;你如真是个一般爱好者,也能杀个昏天暗地,难解难分。下棋时他讲究个场面,就像古代的擂台,是两军中的主帅在厮杀,其余观看的人好比是穿着兵服,阴声阳气地摇旗呐喊。谢傻子往那一坐,两只脚一会儿内八字,一会儿外八字,身体摇晃不稳,向一侧倾斜,口中揶揄成 ,“吃你的象”,果真就看着象被他吃掉;“将你的军”,这时,已经是没辙了。但他还是有克星,遇到矿上的钱卿工程师,他则每战必败。钱卿虽说是爆破工程师,可他的业余爱好却是微雕,最喜在小核桃上施展雕工,万世师表或是一枚如意,雕起来精细毕至,人物栩栩如生,物什鲜活灵动;谢傻子每周将三弟送到这里学艺,报酬自然是不菲,倒是老钱也乐意,每周下几盘象棋,谢傻子是楚遇汉败,绝不是让棋,而是毫无脾气,如同兵马浩大,杀入敌营却发现处于一块险地,任人宰割。 那是一个艰难的时代。谁也没有什么理想,信念,日子日复一日,太阳总是要出的,今天照你家,明天照我家,谁知道未来是什么。但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记住了,上帝给于你的,就是你一技所有的。 三弟无论怎样专心、钻营,无非达到一个匠的水平,日后并未有让谢傻子感到放心,欣慰。艺术吗,那种无知无觉的东西,一层层,一片片,如同鱼鳞一样,匠心与创新之别,就那么一点点,傻子自己蒙昧无知,可是钱工程师心里明白,自己和傻子身上具备一点孩子们身上没有的东西,好比一幢老屋,他在,有了灵气;他不在,就只见斑驳显旧的木质家具,破落得不成样子。 有一次,事毕,钱工程师对谢傻子说:“喜欢白夜吗?” 谢傻子懵里懵懂地回答:“不是在湖边啊,整个湖面除了几只鹈鹕之外,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我能够想见一种微笑,有如你的到来,如果有炙热的光线,那种光线引得我一愣一愣,非常孤独。”谢傻子又找补道。 钱是个奇怪的人,整个身躯仿佛佝偻着,一件长袍几乎将他掩盖,“最近,我知道,你已经很了得,我看见你说话时的表情,怪异,像个殉道者;你离我们很近,你的木雕呢?蟹挣脱了吗?” 谢傻子浑身有完美的肌肉,这得益于他每天对哑铃和举重的偏好。“但是我不懂,我为什么要创造一副苦恋,我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不管什么风云变幻,什么路线教育队,我看不上;但是,如何体验一个动物的深深的爱恋?”  “动物的爱其实就是你的爱”,钱工程师眼睛向着天花板看,“古来刻家,莫不参伍以相变,因革以为功,物色尽而情有余者,是因为心领悟了,然后推陈出新。” 在谢傻子黑面团一般的脸庞上,一丝光泽出现在左颧骨的一面,也许这是感觉问题,在看上去有些偏狭的角度上,好像一种孤傲,又好像一种愉悦。“这孩子,他懂吗?他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蚂蚱,一种生活,一种口味,一个理想。” “是啊,我看见你的木雕,如同我的微雕。比如《挣脱》吧,只有一刀一笔是有用的,可是这一笔一刀,陷入多少人世情故当中。”  “先生,这种只在想象中的生活我过够了,不如出去走一走,有什么伤痛不知不觉也就抹平了。” “所有的一切,不管来时多么紧张,多么令人窒息,可是过后呢?事情烟消云散,总是那么寂寥,令人感到恐惧、寂寥。” 钱工程师一只手夹着棋子,一只手推着三弟,送至窗外;那张窗户下面就是扇形花园,扇面打开的地方正对着一片水域,据说是矿井留下的;有一个肩胛形的堤岸一直延伸到茫茫的水生烟处。他说,“是啊,忘记了不一定是忘记,记住了也没有痕迹。” 谢傻子狡猾地一笑,“我说什么了吗?我什么也没说,你看,天多么地蓝。” 钱卿盯住他,他的左眼脸有一个红色的痣;钱工程师笑着说,“嘿,是啊,我看到流水,你看它翻卷的样子,那般活泼,那般碧绿,只有水能和蓝天媲美。” 钱卿有一只狗,叫大黑。在他们下棋时,它总在左右,欢蹦乱跳的。有一次,大黑带着钱工程师走入一块军事禁地,士兵逮住了他;一个军官脸长得像张马脸,斥责他:“为什么,你为什么明知故犯;我们已经注意你很长时间了,这不是第一次了。” 钱卿苦笑:“不是的,我跟着狗;我只是一个工程师,我不是坏人。” “哼,你不是一般的工程师,你是爆破专家。你知道吗?你家里有台收音机,你经常收听敌台,你传递了什么信息?” 谢傻子带着三弟前来探监。两人脚步轻盈,轻声问:“判18年啊,有什么事情要我告诉你家里人吗?” 钱卿坦然笑道“没有。我哪知道他们有什么放在这儿。难道狗狂乱的脚步,也传递人世间如此错乱的信息?我们啊,小人物,不知道自己已被压榨在千斤顶之下。” 那天谢傻子从白湖农场回来,一块纱布遮挡在他迷茫绝望的眼睛上。二弟脚踝处一直有一对黄色的粉蝶在追随,他直愣愣地望着蝴蝶,环绕这多事的湖泊,在冷风的伴随下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1976年,上半年人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悲伤,仿佛和周总理在一起的生活才是生活;下半年,祸不单行,朱德委员长去世,唐山大地震,紧跟着毛泽东主席过世,人们感到好像天塌下来,哭得昏天暗地。开追悼会的时候,傻子一开始很严肃地低头默哀,默哀多了,他想到:人人低头,就跟认罪似的,那人们自己呢?他明白了:“伟人伟大,是因为我们自己渺小。”他偷着笑了一下,这时候他看见一双愤怒的眼睛正在望着他。 第二天,街道办事处王小尼主任喊他前去谈话。主任说:“告诉我,你笑什么,我们和老人家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年的沧桑,他逝世了,我们如同被埋入地穴,你笑什么?” 主任前一天已去过谢傻子家,看着王傻子姿色,不怀好意地捏了一把。现在他好像有了主意,用怀宁腔调继续说,“你笑,是因为立场问题;你是什么立场,你很清楚,我们也清楚,我们查看了你的历史档案,你说,你是台湾派来的特务吗?” 喊声在增大,屋顶碎瓦划过空中。 谢傻子有些慌乱,暗自镇定,有些结巴地说,“我家就-就是表哥在台湾,没有啊,我-我只是梦见了台湾,好像他们那里经常晴天,我们天天下雨。” 谢傻子一听别人把自己喊成特务,一下子就犯晕了。“不是的,是-是他们整天价暗无天日,我们呢,春光旖旎,日复一日。” “但我记住有一点,你在那里可以自由转身,地里的大蒜轻轻地爆裂着,一片片西红柿向它行注目礼,祝愿万事万物长命百岁,万物啊,你真是沉默无语。” 谢傻子很窘,慌乱无章。一面在大喊大叫,一面不知不觉胡言乱语。他走到王傻子的跟前,紧紧拉住她,心里在想,你个婆娘,还不勾引她?仿佛她的身段姣容可以使他摆脱什么似的。王傻子挣脱开来,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王小尼漂亮的眼神使她心旌神揺,他那无意中的撩扰倒是使她为之一动。谢傻子是大骂着把王小尼赶走的,但是接下来却是后怕;他整天价想着台湾那边每天淫雨霏霏,人像是在森林中踅来踅去的,现在却感到真是他自己说的,好比一场大雨劈头盖脸浇了下来。一会儿,他从傻愣中回过神来,突然对王傻子大打出手;王傻子敞着怀嚎啕大哭,“出人命了”,声音和房屋外面飘动的树叶一样,渐行渐远。 一场一场的批斗会接踵而至。谢傻子好像没有了脾气,任人宰割。 一次辗转到了农村,李郢子公社的刘瀚书记带领铁姑娘战斗队把他好整。刘瀚书记说,“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你个畜生,胆敢对人民领袖不敬;这是挑战啊。”他打手势比划着,让人们知道他说第一个时刻是时间,第二个时刻是地点,第三个时刻是在这一地点的时刻。 姑娘子指着他鼻子,声泪俱下:“痞子、流氓、傻子。” 姑娘丑细声如同鸟叫:“打倒谢傻子,再在他身上踏上一只脚。” 姑娘寅手在空中挥舞了大半圈,喊道:“打死你,你是混进人民队伍中的败类。” 谢傻子浑身是汗。九月份的天气热气依然如故,如同把凝聚了的团团的热闷气最后散发在人间。谢傻子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心里头不知怎么被触了一下,立马使其仿佛进入云虚幻境一般。 他所拥有的一切,仿佛就是瓦埠湖那种自然荒蛮的世界。在偏僻的小岛上,有一片自己的心灵安慰的树林。一切鸟儿、野兔、蜻蜓、蝴蝶和蚂蚱什么,虽然不属于自己,但是仿佛就是自己的;它们忙碌地生活直至中午,在一束紫外线光芒与树林构成的斜角的意向当中披散开来,进入自己的温暖的梦乡。但是,夜来到了,那时才是生活的真正起源和意义,在黑暗的无声无息的游动和飞翔当中,它们和他一样舒展开来,腾空挪位,心事逶迤、浩渺。那时,绳子并不是和他之间起了灵性,而是和树木、动物之间思慕参育,渐入佳境而已。那时周围的水泊仿佛升起在空中,他升起又坠落,但他满心欢喜地上升之际,他会有一丝恐惧和忧郁,他会突然间坠入深渊。有时,他会径直走下去,在那块起了云雾的光秃秃的三角地带,他好奇而兴奋:那里没有人世间的旋涡和羁绊,内心深处的荒唐与悖论,就像是看不见的小草,走过去则成为一条重新长拢的路径。 浩瀚的队伍一排排起立、落下。谢傻子只听到轰鸣的声音,并没有什么真正进入他的头脑当中。他看到卯或者辰小姑娘长得非常水灵,在批斗他时显得愈加面色红润,美丽动人,他在想,将来她那样流着青春的饱满身子会嫁给什么样的人呢?他心里奸猾地一笑,但是这回打住,脸上显出一副沉痛而悔过的神态。 过了一阵子,谢傻子不再重要了,被批斗时处于次要的地位,一位贪污腐化的吴矿长被抓出来,每次几位老工人上台来一阵炮轰。谢傻子陪着吴矿长上台,但他眼睛游丝昆仑,仿佛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围观的群众后来散了,在他身边大步流星地穿过或者跑过,他则和主持人点点头,示意我没有问题,你们看着办吧。主持人经常忙不过来,把他丢在车外,任他漂游回去。他会走半小时到汽车站,然后照例在遥远的毕家岗下车,在众目睽睽下往山上的一片小树林走。人们问:“哎,傻子,往哪里去?”他头也不回,粗声粗气地说,“管着吗,自杀。” 一块古老的埋着郢岩的地方。他无意当中发现了这块稀世之宝。算是讽刺,正是在他被批判,人生最倒霉的时刻。郢岩晶莹坚硬,嵌在花岗岩当中,石的品相极好,一滴血自左而右,极像是母亲河黄河,渲染了洁白玉石的珍贵与价值。他在这地方挖啊埋啊,雕啊刻啊,有一天,他看到一个细微的印记,过后才发现原来是一块微雕识记,八公山人;他突然意识到无论怎么雕刻,都不如它自然朴实的镶嵌,它在那儿闪耀,自然浑成一体,只是顺势而加几根线条,一副奔腾狂怒的图案就成了。大象无形,大音无声,每一次,他都笑颠颠地用脸贴在石上,然后痴狂离去。这里荒无人影啊,虫子飞来,又飞去,野狼走来又跑掉,风任意所为,或狂狷,或细微,除了草木,什么都未留下。在这里,早年苻坚既打过胜仗,又几乎全军覆灭。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啊。 瓦埠湖湖形在这儿变得狭小,穿过山脊则成为淝水,陡峭的山峰,上面松树攒动,下面则惊涛骇浪,在这儿,他可不是来想心事;他就想,八公山人是高人啊,他是谁?有一小忽儿,他想这八公山人会不会是钱卿?他怎么什么也不说;还有谁知道这稀世珍宝,却像他一样坦然又释然?有一阵他慌极了,怕有人会将这宝石劫去,他在那儿痛哭流涕。后来他明白了,世事轮回,人世间什么破事都会被这儿的落水砸得粉碎,托自己的腮,在这儿遐想往古,还不如什么也不想,在这儿静静地任风吹拂。 1976年的后半年,人们为躲避地震,筑起了防震棚。谢傻子被批斗的事,终于也没有酿成文革的悲剧,日渐稀松和淡化了。王小尼却比先前更勤快了,跑过来听谢傻子思想汇报。王小尼发现其实王傻子是一块丰富的矿藏,是一个未开垦的金矿。他晚上和谢傻子谈话,白天经常和王傻子在地震棚里交心。王傻子春情荡漾,她还未真正领略过男女情事,谢傻子只晓得脱了她的裤子,粗鲁而胡乱地在她身上咬两口,然后就收兵了。当王小尼不安分的手放到她屁股上时,她有点慌乱,有点莫名其妙地激动。 谢傻子是那时候变傻的,整天价猫着身子,眼睛直勾勾的,见谁也不理。有时,人们刻完私章,准备给他钱时,他挥一挥手,说道:“生活有意思吗?”开始被批斗时,他还佯装对政治一窍不通,笑颠颠地与批斗他的群众对骂几句。再后来,他不言不语,就是批斗完了请求让他自己独自回去。他就在毕家岗拼命地往山上爬,爬到他藏的奇石面前,然后一阵长吁短叹;有时,他会在那儿睡上一觉,和满天星星、动物以及树木在一起。夜里风很大,山口过去就是夜潮翻卷的瓦埠湖,黑暗中的浪花仿佛挟裹着泥团朝岸边打来,在那击打当中有一份恶毒的快感。早晨,他会沿着湖边跑上一段,再折返回到大郢岩附近。他拿着雕刻刀,比划来比划去,多少次了,也没补上几刀,心既托意于石,石亦寄形于心,天生和谐也。 大片的蚂蚱和一群黄蜂消失的时候,冬天到了。黄昏时分,谢傻子还在昏暗的光线下刻着私章。一枚小小的瓦斯灯照得眼前一片火红。来人甲问:“傻子,我姓赵,刻一个。傻子头也不抬,说:“姓什么?姓赵,一元一个,你又不姓谢,姓谢的,你我一家,二毛钱;叫啥?阳文还是凹文,草字还是楷书,不是新魏书吧?”来人乙说:“傻子,我刻私章,姓王名权,赶紧。”谢傻子拿眼翻了他一下,“哼,老子不刻。”来人乙纳闷,说,“姓王的为啥不刻?”谢傻子将一只脚放在长条凳上,骂着说,“要刻,奶奶的,两元一个;刻不刻?”来人乙也是豪爽,“娘的,什么了不起,刻5个。”谢傻子只好给他刻,一刻刻到深夜。他心里头凄楚啊,王傻子早已浪荡情事,不知去向。 有一天,那是距离70年代已20年的90年代了,一位颤巍巍几乎要跌倒的老人走过来,对两鬓花白的谢傻子说,“鄙人姓章,名子静,给我刻一个。”谢傻子抬起头来,瞄一眼,慌忙站立,毕恭毕敬地说:“是章校长啊,你来了,我太高兴啦,我给你刻,我给你刻,你-你是我的恩人啊。”章校长细声细气地说,“哪里哪里,老了,不中用了。”谢傻子说,“啥是管用?管用又有何用?呵呵,轮回啊。”谢傻子招呼章校长坐下,三下五除二,把一个凹文新魏书的精美私章交给章校长。章校长颤巍巍接过私章,心里笑开了花,说,“你的好,你的好,我有个老的,已经磨得不成样子了。这是啥?是青田石的?”谢傻子唤住章校长,踉跄地走进屋里,翻开一个箱子,从中间拿出那件大郢岩石,说:“呵呵,送你的,都放了20年了。”谢傻子仿佛心中一块石头落在了地。 这章校长已是从五中校长、师范学院院长位置上下来,经历的沧桑比瓦埠湖的湖水还要多。他哪里会要,推辞来,推辞去,脸红着说:“糟蹋了,这样的宝玉,只配高洁之人,我算不上,算不上啊。” 谢傻子一时语塞,脸仿佛进了烤箱似的。实在送不出去,于是他心中一沉,石榴树的枝子早已挂不住累累的硕果,长嘘一声,“算了,石本洁来还洁去,这石头你若不配,那这世界没有人配得上啦;明天我送回去。” 这是上世纪最后年月的事,谢傻子不知是参悟了,还是发生了意外,不知不觉进入了暮年。有一天傍晚,他穿着整齐,肩上扛着那卷密密的的麻绳,背上背着那块宝石,往西方向的瓦埠湖行进。路上,遇见已经是矿机厂厂长的梁治平,梁治平从车上下来,高兴地喊:“嘿,傻子,不夜游了?干嘛去?” 谢傻子笑呵呵地回答:“不呢,你看这石头,微微的光线正在温暖着我的背。” 梁治平说,“傻子,听说你夫人跟别人跑了,怎么回事?一个大老爷们咋管不住一个婆娘?” “改革了,呵呵,改革了。”傻子拉长了脸说。 梁治平被秘书呼唤上车,他有点恋恋不舍地回头说道:“哪天来,我喊上黄志军,喊上钱卿;咱们老家伙,再喝一壶?” 谢傻子脑中仿佛出现了20年前的画面,他笑呵呵的,回答说:“好。” 但他心中已有盘算,湖底久久啜泣的大地的手臂,已张开对奇石拥抱的姿势,指引他径直走入黑暗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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